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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莝豆”与“梨涡”

2001-01-16 来源:光明日报 周积明 我有话说

中国早期启蒙学术,至乾嘉时期,以“戴氏之义理”突兀地表现出来。问题在于,戴震的新理欲观究竟如侯外庐所说“在当时除了章学诚了解外,并未成为支配的学说,没有起着社会影响”,还是在一个广阔的背景下映现出一种社会文化思潮的涌动?对这一问题的解答直接涉及对乾嘉文化思潮的评价和定位,不可不加探究,而乾嘉时期学者关于胡铨恋黎倩一事的评说,正好提供了这样一个视角。

胡澹庵(1102—1180),名铨,字邦衡,庐陵人。南宋名臣。绍兴年间,秦桧主和,金使南下诏谕江南。他上疏请将秦桧及其党羽王伦、孙近斩首并“竿之藁街”,忠义刚直之名一时轰动天下。秦桧因之大怒,以“狂妄凶悖,鼓众劫持”之罪名,将胡铨贬谪岭南十年。直到孝宗即位,胡铨才又被起用。在广州,胡铨恋上了一位名叫黎倩的女子(一说黎倩系侍妓,此处依袁枚说),据朝鲜宋时烈《朱子大全札疑》记载,黎倩系有夫之妇,其夫发现了胡铨与黎倩的私情,逼令胡铨食豆(藁与豆相混的马料),“否者杀之”,胡铨不得已受食豆之辱。其后,胡铨携黎倩从贬地北归。途中,胡铨饮于湘潭胡氏园,微醺中题诗壁上曰:“君恩许归此一醉,旁有梨颊生微涡。”所谓“梨颊生微涡”者,即黎倩也。

乾道三年(1167年),朱熹与张会讲于岳麓书院后,归途中宿湘潭胡氏园,见到壁间胡铨题诗,不禁生出“人心惟危”的感叹,遂作《宿梅溪胡氏客馆观壁间题诗自警二绝》,其词曰:

“贪生豆不知羞,面重来蹑俊游。莫向清流浣衣袂,恐君衣袂清流。

十年湖海一身轻,归对梨涡却有情。世上无如人欲险,几人到此误平生。”

在朱熹的观念中,人欲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,而胡铨情迷黎倩一事,再次印证了他的思想。因此,他不仅对胡铨“贪生豆不知羞”之举表示鄙夷之情,而且藉机再次突出人欲的“险恶”性:一旦陷入“人欲”的陷阱,无论曾经是如何铮铮铁骨,其下场只能是“自误平生”。朱熹的结论是:人必须始终保持紧张的“危惕”意识,以居敬的工夫去人欲、存天理,如蹈虎尾涉春冰地度过一生。

然而,对于胡铨迷恋黎倩一事以及朱熹等人的严厉批评,乾嘉时期的学者却提出尖锐抗议。袁枚即在《读胡忠简公传》一文中指出:朱熹对胡铨的指摘是腐儒的行为。袁枚是一位重情主义者,在他看来,胡铨恋黎倩,不仅不能构成非议胡铨的理由,而恰恰表明了其性情之真。正是因为有这种真性情,胡铨为国家,不畏诛,不畏贬;为黎倩,不畏人訾议。对胡铨的责难根本是没有必要的。

值得注意的是《四库全书总目》的观点。编纂于乾隆年间的《四库全书总目》是一部大型的目录书和学术批评著作,《四库全书总目》“每进一篇,必经亲览;宏纲巨目,悉禀天裁。定千载之是非,决百家之疑似”。因此,在总体思想上,《四库全书总目》无疑是代表官方意志和观念的。但就在这部官修大书中,四库馆臣亦对朱子的斥责发出不同意见:

“铨孤忠劲节,照映千秋,乃以偶遇歌筵,不能作陈烈逾墙之遁,遂坐以自误平生,其操之为已蹙矣。平心而论,是固不足以为铨病也。”

所谓“陈烈逾墙之遁”,指北宋陈烈一次出席宴饮,东道主请来官妓于席间助兴。“烈闻官妓唱歌,才一发声,即越墙攀树遁去”。以理学道德准则衡量,陈烈可谓严守名教大防、坚守纯正“天理”的典范。故“讲学家以为美谈”,“父兄训子弟,必举烈言行以示之”。《四库全书总目》反对以“陈烈逾墙之遁”作为道德标准,主张以宽容的态度对待胡铨的“归对梨涡却有情”,其立场是富于人情的。在胡铨情迷黎倩一事上,人文主义、浪漫主义、重情主义的袁枚竟然与严肃的、官方的《四库全书总目》达成一致,共同反对理学以道德扼杀人的情感的禁欲主义;反抗宋学程、朱之“理性哲学”,而代之以戴震呼吁的“情感哲学”,其历史底蕴是值得关注和深思的。如果考虑到胡铨尚有“贪生豆”的情节,那么,袁枚与四库馆臣对于胡铨的谅解和宽容度,可谓令人惊叹。如果在更广阔的背景下观看,乾嘉时期的新“理欲观”、新“情理观”确乎有一种喷涌之势。

诚然,宋明理学关于道德危惕的论说,对于增强人的道德责任感与道德自觉性具有积极意义和现代价值,但在18世纪的历史背景下,这一学说更多的是扮演扼杀人性和人的情感的角色。从这一意义上说,乾嘉新“理欲观”与新“情理观”从理、欲对立走向顺遂人情,是中国前近代思想曲折与展开的重要内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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